气根

封面新闻   2023-08-10 07:22:44

气根

□张青


(资料图)

夜里下过雨,清晨的阳光清亮亮的,水一样洒在树冠上。坐在树下,轻风悠悠,隐约嗅到一丝初秋的气息了。

来公园的路上,母亲在前,女儿在后。母亲发丝银白,腰背拔得笔直。女儿几次想提议歇歇,都忍住了。一进公园大门,女儿便说:“你等一下,容我拍几张残荷。”母亲停下脚步,长吁一口气。等走到大榕树下,女儿说:“老同志,厉害呀,一口气走这么远。”

母亲笑了,知道女儿在说笑。

都说人和人是有缘分的,母亲觉得,人和树也有缘分。

二十多年前,母亲初到南国,每天能绕着湖疾走好几圈。湖边有一溜娇艳的莲雾,一排明媚的紫荆,几簇火热的三角梅,还有两株擎着红硕花朵的木棉……可母亲还是偏爱大榕树。许是前半辈子生活在长江三峡,母亲年轻时见到的树,都是抓牢石缝、小心翼翼长大的。哪见过大榕树这种,从枝干抛出一把把气根,蛮不讲理、无法无天地扎下去。母亲喜欢大榕树没心没肺的野劲儿。

歇好了,女儿拿出手机说:“我们开始吧。”

母亲说:“干脆不要配乐,就录原声的。”

母亲背对湖水站好,女儿用简易三脚架支好手机,开拍。

母亲穿了一身白色练功服,气定神闲,8分钟一套太极动作,一气呵成打完,只微微有些气喘。平日母亲打太极,女儿浮光掠影看过几眼,这次录像,才发现母亲好几个动作已做不到位,但母亲拳随心走,气韵流畅,深得太极精髓。

拍完了,母女俩坐在树下,一起翻看视频。远山传来“咕咕——咕”的鸟鸣,像视频里的回声。

母亲说:“你听,这‘咕咕——咕’叫的,是斑鸠,一年四季都能听到。”

女儿侧耳倾听。这鸟鸣,苍古悠远,仿佛隔着时间的长河,跋山涉水而来。女儿隐约看到了母亲年轻时的身影,看到了江入大荒流。

“那一年,我跟幺妹儿下野花坪培训赤脚医生,在乡下摸爬滚打一个多月。回县城走水路,坐一条豌豆角船。蟠龙溪滩险水急,船工光着身子下水拉纤,我和幺妹儿闭着眼睛埋着头,又羞又怕。一路就听斑鸠‘咕咕——咕’地叫,叫得人心里发空。事后我和幺妹儿说,什么时候能消消停停坐船游蟠龙溪,听斑鸠‘咕咕——咕’叫,那才叫神仙日子呢!”

幺妹儿是母亲的老同事,七十多岁了,只因16岁参加工作,当了一辈子“幺妹儿”。

“退休后你不是跟幺姨游过蟠龙溪吗?”

“游了。退休了,百事不操心,可不就跟神仙似的。年轻时的日子是逆水拉纤,咬着牙一步步熬,退休的日子像顺水漂流,‘唰’一声就过去了。”

说话间,远处的广场舞散了,老人三三两两来树下聊天。春节后,公园在大榕树根部砌了一圈花台,青幽幽的花岗石,可以坐几十人。

老人们叽里呱啦说得很热闹,好像在商量订土蜂蜜的事。母亲含笑注视着她们,也不知有没有听懂。

母亲年轻时很清高,喜静怕吵,向往远离红尘的世外桃源。老了老了,却变得包容了,愿意居闹市,听市井之声。

都说母亲好福气,一退休便走出大山,到南方养老。只有女儿明白,母亲像一棵大树,把自己连根拔起投奔子女,可隔着粤语的屏障,她始终没能找到扎根的土地。

等这拨人走了,母亲笑着说:“再坐会儿,我给你幺姨打个电话。”母亲的笑容带着讨价还价的歉意,女儿一下子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带她去公园玩,她总是耍赖‘再玩十分钟’,那神情,肯定跟母亲现在一模一样。

电话只响了一声,那边就接听了。

“幺妹儿,你听到没有,斑鸠在叫。今天是重阳节,我们都要好好的!”

“幺妹儿,我要做个腰椎手术。是的,这边医疗条件好,我不怕,不紧张。”

“幺妹儿,你哪时候过来玩嘛?说了好几年还不来,我怕我等不及了。”

……

女儿绕湖转了一圈,待她回来,母亲已打完电话,心满意足的样子。

母女俩沿原路返回,到了公园门口,母亲回头看一眼大榕树,喃喃自语:“砌了花台好是好,气根没地扎根啰。”

气根听不懂母亲的话,没着没落儿,在秋风中飘荡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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